应许之地

避难所
但或许未来某日将成为荒芜的山丘
我们走失在风里

[现欧]Hansel and Gretel/糖果屋

成年童话(上)

阅读提示:两个人大学毕业后分别在异国求学第一年时欧阳的生活,部分细节有包含个人滤镜的过度解读和想象。

只是太想写写毕业后的事了。

 

 

「耗尽氧,耗尽凉鞋和冬装,

愿你抵达河的另一条岸。愿我

仍旧能够认出你——①」

 

一开始只是因为卫生间的下水道堵了。

 

这种欧阳甚至不需要去找工具箱就能解决的小问题放在平时本来无足轻重,毫不谦虚地说,按照他一贯的动手水平和洁癖水准来估计,最多花上五分钟,那些堵塞了下水道网口的餐巾纸屑、猫毛,还有从衣服上脱落的线球就可以统统滚去垃圾桶里老实呆着了。

可惜欧阳当天起床险些坠机,非常不巧又是全天满课的地狱级别星期一,所以当他匆匆刷牙顺带一心二用地检查前天放在卫生间角落的蟑螂药缺损情况时,虽然意外地发现了由于他不规范的粗暴洗晾衣方式堵塞了的下水道,却根本来不及抽出那十分钟。在慌慌张张地背着书包夺门而出前,他所做出的最后补救是在门口的日历上留下一条备忘。只不过当他从便利店结束了夜班打工回到家里时,恨不得倒头就睡,把日历连同第二天所有的待办事项完完全全地抛在了脑后。

意料之中的结局。

因为缺乏和房东打交道时那一点必须具备的吹毛求疵,欧阳租住的这个小蜗居时常会出现些新公寓不该有的问题:比如衣柜里的挡板垮塌,自带的洗衣机罢工。于是在他交了一大笔种目繁多的日本特色租房首付后,还不能和房东、物业管理、租房中介这些痛疼的存在从此毫无瓜葛。欧阳崩溃地发现,他竟然还需要在家里等着接待维修工上门。

一年前,欧阳根本没法想象这些事情可以由自己独自完成,光是出门上课这项活动就足够他感到窒息。当一切真的发生了,他反倒无暇顾及过去那个想要退缩的自己会产生什么感慨了。要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而时间太少,生活拼命地推着他向前跑。他不再是那个因为无法开口只好在校园里一遍一遍徘徊的少年,他需要以自己的力量在陌生的国度里尽快搭建起一个能让他维持正常生活和学习的庇护所。

然而那个时候,除了大学四年陪跑锻炼出来的清洁技能勉强刷到了满级、新增烹饪技能还算合格外,他的其他方面充其量不过刚出新手村,欧阳时常被夹困在无数场与陌生人之间的交际战役中,显得茫然又无助。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他曾经通过零社交回避的问题终于向他露出了狰狞的嘴脸,也终于明白了生活其实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困难一些。和通关不同,和刷材料也不同,生活充满了琐碎却无法忽视的问题,需要人倾注心血、日复一日地去维护,才能从早早开始的腐蚀和崩塌中幸免。

欧阳渐渐习惯每天都被生活不大不小地为难一下了,慢慢地甚至还能在忙碌的重压之下把他的第九艺术捡起来,仗着一个小时的时差,呼朋引伴地拖着国内原本打算洗心革面早早睡觉的朋友们游戏联机。

属于他的世界秩序似乎在重新归位。

 

只不过偶尔,真是只是偶尔……

 

听到近在咫尺的流淌的水声时,欧阳惊醒了。他扶着睡得晕乎乎的头安静地思考了三秒声音是从哪里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放在面池里的换洗衣物。为了方便洗涤剂溶解,虽然水开得很小,但他的确没有关掉水龙头,他的下水道也确实还没疏通。

从浴室里蜿蜒而出的水匀称地漫过了地板,折射着油亮的光泽,仿佛给上面均匀地涂了层蜡。

欧阳大脑空白地看着水迹逐步在他眼前变成了一地闪闪发光的碎玻璃,每一个反光点上都雕刻着夺目又折磨人的慢性毒药。他的理智出于逃避现实的本能神游着半天不肯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设想起‘水漏到楼下去该怎么办’‘这个月水费会不会超标’‘是不是又要找物业’诸如此类的后果,已经感觉不到了的手脚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坐下去,可是猝不及防的,门铃响了起来。

突然之间,静默的时间重新开始运行,此外还额外带着停滞所蓄积的巨大惯性向前猛地俯冲。欧阳机械地借助这股惯性跳了起来,打开内室的门向外跑去。可是动作幅度实在太大,刚踩到水渍便脚下一滑,彻底失去了重心。慌乱之中,为了维持平衡,欧阳伸出手试图去抓住什么——比如还没有来得及归回原处的移动置物架。

一声山崩般的巨响。

几个碗碟在地板上炸碎,调味瓶和调味罐则把盐粒糖粒酱油泼得到处都是,最顶层的洗碗机砸进了欧阳怀里。他狼狈地被砸得彻底跌在地上,手不幸地嵌进了碎瓷片,殷红的血涌出来,大滴大滴地覆盖在地板上随着水纹流淌的红褐色液体上。

门铃以更加急促的频率拼命叫嚷,欧阳捂着痛得钻心的手,坐在狼藉中,无奈地叹气。

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时光,几个月前他最后的大学生活大概比现在还要狼狈。他重修的几门想要再提高绩点的大三课程和大四课程的期末周撞了车,中介每天都催着他把补得千疮百孔的简历再编点内容上去好申请奖学金,毕业论文要被指导老师一天邮件传唤个三四遍。档案问题,户口问题,还有学校的医保到期后面该怎么衔接——欧阳那阵子洗澡总觉得自己头顶凉凉的,吓得他每天早上起来先拽住高述让他帮忙确认自己秃了没。

幸好那个时候高述也在准备去留学的材料,纳税证明、资产保证、双语学历证明、体检报告,不管他去办什么,都会把欧阳顺路也带上,让他可以不用动脑子地直接跟随、有时连话都不需要跟办文件的NPC们说。高述还会监督他不要因为逃避白天打游戏修仙的太晚,也会及时地把他揪起来押去吃早饭,用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将社恐那颗岌岌可危的玻璃心从破碎边缘抢救了回来。

只是高述越来越沉默,尤其是两个人结伴去北京办签证的最后,他隐蔽地将目光落点投在欧阳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且他看过来的目光居然是非常隐忍的。那层不可名状的忍耐就好像初冬时水面刚结的冰,透明的、单薄的,下面仍在不断涌动的泉水随时都有可能将那薄薄的冰层击碎,却一直没有,单纯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状态。

他以为欧阳没有发现。

他发现了,只是不明白。

 

 “……要是老高在就好了。”

送走了看到大门口水迹跑过来确认情况的管理员和警察,欧阳半跪在狭窄的玄关走廊里慢吞吞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悻悻地这么嘀咕了一句。接着他猛地想起来管道疏通剂这种近乎邪道的东西还是高述科普给他的,只是他忘记了现在自己是一个人住,身边也再没有那个洁癖到储存着各种清洁用品的舍友。

假如高述在的话……

一滴水砸在了刚擦干的地板上,欧阳下意识伸手用抹布把那点痕迹擦掉后,紧接着又是一滴。他反应过来那并不是龙头没有拧紧再度滴下来的水,而是眼泪。

他居然在哭。

还有,突然之间,他非常地想念高述。

明明班级拍合照的时候没有过,打包完宿舍去交钥匙的时候也没有过,当时欧阳甚至不知道剧社吃散伙饭时抱在一起痛哭的女生是在哭什么。

“你不难过吗?”

饭店入夜后黯淡下来的灯光沾染了纷杂的酒气,高述说话的时候罕见地没有回头看着他,正专心吃抢到面前的麻辣牛肉的欧阳愣了下,咬着筷子含含糊糊地回答:“不啊……又不是见不到了,想见的自然会一直保持联系,不想见的毕了业自然而然就淡了,没什么好难过的。”

高述安静了几秒,口气非常平淡地不知道是在感慨还是在反问。

“是吗?”

欧阳敏锐地察觉到了高述有些不对劲,可是高述站着他坐着,他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高述泛着红的耳根,还有耳后在衣领和头发缝隙间露出的一小块同样变成了粉红色的皮肤。他担忧地伸出手抓住了高述的胳膊:“老高,老高,你是不是喝多了?”

高述总算回过了头,他注视着欧阳,眼底冰层下的流水声嘈杂得吓人,在欧阳一度以为那层冰就要碎了的时候,他错开了目光,叹息着坐下了。

“有点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该把红酒和香槟混着喝的。”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欧阳从人声鼎沸的饭店回到了他狭小的房间里,恢复到了自己孤零零地跪坐在地板上的状态。他看着自己右手掌心渗出血迹的纱布,似乎隐约察觉到了那持续不断的湍急的水声是什么。

海燕终于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了②,可是并没有人告诉他,真正会摧毁海燕的不是风暴,而是寒冷和寂寞。

 

……偶尔仍会有喘不过气的时候。

 

东京此刻已经快要凌晨三点了,六个小时后还有绝对不能缺席的大课,可是欧阳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明明吃过了止疼药,可是手依然像是放在烙铁上炙烤。心脏每跳动一下,小小的伤口处新长出来的另一颗心脏便在空气和纱布的庇护中同样用力地跳动一下。

他仰头望着月光倒映在窗帘上的影子,无意识地解锁了手机屏幕,打开才退出的微信,点开了高述的对话框。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想说的话其实很多,比如今天在工作室当项目廉价劳动力的时候,导师良心大发地带了便当和饮料来看他们,他抽到了最想吃的炸猪排咖喱。再比如晚上回来的时候被已经喂熟了的野猫们夹道欢迎,把他欢送到了公寓门口。或者还可以说这个月的全勤奖稳了、下一步打算申请去任天堂实习、这周末如果有空还需要去趟秋叶原代购同人本。

太多太多了。

刚抵达东京安顿下来的时候,他又兴奋又开心,吃什么都要拍张照伤害一下高述。虽然他的晚餐一般对上的是对方的早餐,对方吃晚餐时他又在吃早餐,半天多的时差重量还比不上一片变红了的枫叶。每当欧阳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看到高述问他‘你吃饭了没’‘你醒了没’的讯息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还停留在大学的时光里,高述还睡在另一张床上。

只不过后来……后来,没法说出口的东西变得多了起来。

像是在便利店打工的时候碰到了非常恶劣的客人,气得在对方走后他蹲在摆满垃圾桶的后巷里用方言国骂了五分钟。再像是他因为不配合捧场,被甚至不是一所学校的人在老乡会上挤兑。还有和房东的、和物业的、和便利店老板的、和导师的、和特定某个教授的,都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不管是对谁。

他的自尊、执拗,以及隔着一整片海的孤立无援,使他在那些熟悉的人眼里看起来还是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欧神。只有他自己清楚,过去保护着自己也伤害着自己的茧一般的由无数个象牙塔构筑成的象牙堡垒,他再也回不去了。至于太平洋尽头的高述,他能感觉到他正在远离对方,他为此感到惶恐和不舍,但这一切正在不受控制地继续发展下去。

曾经以为绝对不会断了联系的人,社交频率却正在跌回正常朋友的水准。欧阳可以肯定他和高述现在一周说的话还没有他和游戏群、汉化组里那群没营养肆意吹水的人说的多。两人初次见面时便能捕捉到、并在接下来那么多个日夜的共处中逐渐茁壮的,维持两个人密切联系和默契的线,终于被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刻意扯断了,断掉的线头坠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捡起来。

可他对此无能为力。

高述曾经说过,一旦时间拉长,所有事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当时他并不赞同,现在看来,那或许并不仅是他的观点,而是一个未来的诅咒不经意地给他们窥的的残影。

 

Line的提示音连着响了好几声,惊得发呆中的欧阳手一抖,险些把手机扣在脸上。担心是什么Lv太高的BOSS突然找自己麻烦,欧阳如临大敌地点开了信息提示,结果发现是工作室里经常一块打机的学长。失血又缺乏睡眠估计很影响人的判断力,欧阳轻易地就被和便利店比起来几乎翻倍的巨额时薪打动,没把持住向生活低了头,答应了学长以后去咖啡店接替他打工的事。

半夜被天降一笔巨款砸得晕头转向,欧阳挂断电话后美滋滋地点开自己的账户余额看了看,仿佛已经拿到了计划外的进账。在仔细地算了两遍开支表后,他终于有了睡意。他满足地把手机充上电,塞到枕头底下,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进月亮的怀怀抱中。

在敞亮的月光和初冬的寒意里,他梦到了月亮一样的那个人。

 

「就沿河走回最初的方向。在燃烧的土地中

重新辨认:灰烬的纯洁,一首诗的光阴

还有那正在融化的、悬在心尖的雪。①」

 

——————————

①:牧羊的水鬼《河的另一条岸》

②:《海燕》

 

童话都是由成年人写给孩子们看的,那么虚妄的美好和天真下面到底藏了多少令人疼痛不已的真实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由糖果堆砌起来的城堡并不存在,就如同象牙塔迟早崩塌一般。

本文送给绵绵。


评论 ( 17 )
热度 ( 140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应许之地 | Powered by LOFTER